旧闻一勺(周炼霞与徐绿芙)

jierryed2年前 (2023-05-07)海上旧痕532

周炼霞女士精丹青颇闻名于艺术界:[照片]_20230508001056.jpg1929 年  本刊文艺栏编辑主任徐公荷同志[照片].jpg      

插播旧闻:在网络上看见有关周炼霞的文章,说她丈夫出差一趟,34年未归,周炼霞带着孩子苦等半生,意谓战争使两岸家庭断绝。说起来,这本是家事,外人何必置啄?现在却为了流量和热度,拿私事数黄道白,以为内战使两岸隔绝这种话语可以笼罩一切。这正是这则小文反对的缘起。

而且很奇异,一本周炼霞后人的书,对徐周涉及台湾一段中的婚姻一带而过,似乎避之不及。不过家人为尊者讳,可以理解。加上他受教育的年代背景。一本台湾的书籍,倒是专门提及了两人的旧事,但却只字不提徐在台湾的婚姻状况,何也?结果导致这一点始终是迷。


笔者家乡去台人士恰巧很多,写小文时顺带回想起以前一夫多妻的情形,没有经历但闻见不少,而且家族前辈中即有此种情形,周边朋友中再上两代里这种情形所在多有。


一个前提:民国时期法律是一夫一妻制,但整个民国时期,都是或明或暗地允许一夫多妻制的。民国政府1930发布了相当于婚姻法的《民法·亲属编》,规定了一夫一妻制,但却有网开一面的,比如其中就有解释说:妾(姨太)都不是妻子,所以纳妾娶姨太都不算是婚姻。既然不算是婚姻,自然就不算违背一夫一妻制。但是却认可妾属于家属,其第1123条第3项规定:“虽非亲属而以永久共同生活为目的同居一家者,视为家属。”在家里的权益也得到了保护。


正是最后一条,使得民国时期,一夫一妻和一夫多妻几乎在社会里平分秋色。而且在各个社会阶层皆然。那种想当然以为富的就会多娶姨太太,穷的就一夫一妻,并非完全如此。并且,到了1949之后,大陆对于以前产生的实质婚姻,予以认可有多位妻子,但1949时间点之后就不认可且不允许了,即以重婚罪论了。


只是当年稍微富足,人就思想多娶,这确实很普遍,而且社会文化层面也看待此类事情不以为奇。


回到徐周,解谜也不难,请客官参详。


周炼霞丈夫徐晚蘋,原名公荷,号绿芙,嘉定人。与周一样,祖上都在前清为官。徐自己本职是上海邮局职员,且是多年的高级职员。录取到邮政系统是约在1927年(娶周也在该年)。是属于资深的技术官员之类。业余他喜爱摄影与跳舞,而且都在业内颇有名气。也是新文学里较为活跃的人物,常有文章见诸报端,出过书。书画上也有些名气,开过画展,也卖画,还有说他是书画掮客。抗战时期帮助过钱君匋等出版的进步刊物在邮政传递上避开日军审查。向东北义勇军捐款也屡见其名。


1946年,抗战胜利后涉及接受日本遗留的台湾的邮政系统(其实胜利后日人撤退,台湾各方面行政都面临接收接办,像写民国饮食著名的唐鲁孙先生也是46年来台,在烟酒公卖局、松山烟厂任厂长等)。徐晚蘋并非一些报端说的去台湾开始只是几个月,然后就跳着写到内战,一去34年。


实际上,当时胜利已经过去半年多,台湾邮政的接收却没有进展,因为台湾本地缺乏人手,而大陆邮政上又派不出人来。原因很实际,在战争时期,邮政人员待遇很低,大批熟练人手逃走,而到了45、46年,邮电双方都有奉派去台的人宁愿辞职也不干的情形,而且内地邮局也是一人一个坑,没有多余的,本身还面临八年下来,战时死掉一批业务熟手,内地各处也要恢复邮政业务的局面。到46年,恢复和接受已经迫在眉睫,邮政系统开始在全国抽调人员赴台,上海分到名额四十人,有三十人应征,这里来了:以高级职员地位,徐晚蘋第一个自愿报名!!同时还有三名高级职员是被抽调的,不去也得去,否则就撤职,上海邮政局长就任命徐为正队长,周博渊、周元才为副队长。时在1946年5月5日之前几天,(日治时期台湾的邮政、电报业务就是合一的,叫递信部,而内地是分设的体系。),几天后,苏浙鄂粤等各地的邮政系统抽调人员也到来,各个队又举徐为总队长,共有200名人员。徐于5月4日飞机去台,参加5月5日台湾邮政局成立典礼。4日上午8点半在大雨中起飞,不久天气转晴,11点就到达,比平时三四个小时要算最快了。其余人员乘船,大约10日可到台湾。(《海光》1946)


徐去台湾,一上来就面临许多实务。报道上就直接指出当时的台邮局正局长是电信方面的人,副局长是邮务方面的人,同时又是副邮务长,不久将升任正邮务长,而邮政方面是按资历升迁,电信却不是的。光人事安排就不能让双方有摩擦。从这些上面即可看出,怎么会说三个月就能办妥?这种事还有事先打包票的?中央邮政当局也不敢这么说吧?除非有正式的邮政史料或当事人的书信为证。哪里来的短期临时出差之说?倒是三个月之后他被任为台北邮政局长,是有的。(报章有的报道是副局长,还兼着嘉义还是哪里的邮电所长。)


这个短期出差说,按台湾书籍上的说法,源头竟来自一首送别的诗词!当时徐等率队去台,全国邮政和上海邮政公会等开了欢送会的,而他们的私人朋友也有相送,其中就有送别的诗作,里面提到三月之后可以重聚。中国诗词里的数字可虚可实,而实际上连是否这话出自徐对周私下谈说传出来了,还是外间明面上就有这样的说法,还是只是朋友诗作中的愿望,也无法证实,没见过其他任何的讯息,就这么个孤证都算不上的一条诗句,演绎出了三个月出差说!!看上面的接收架势,内地邮政人太多了,可以三个月轮班?徐去的台邮,业务正常?他去可以垂拱而治?象征性挂三个月不管整理好了没有,就可以甩手一走?


不用去查台邮史料就可知三个月出差说实在是说书演绎。但徐和周因工作分居两地是实,46-47年间,他们的情形与一般因工作分居两地的人并无多么不同(光200个去台的邮政系统里就有多少两地分居?不能说得只有徐一家是这样吧?)。在49年两岸断开之前,他们与家中的联系与今日工作生活分居两地的人并无不同,根本没有一去无音讯的事!!相反,邮政系统内职员比一般人还便利些!更何况徐后来就任了台北邮政局长,来往沪台没有滞碍,直到49年开始情形恶化扩大为止,徐晚蘋多次回沪探亲!!


事实罗列:徐在邮政20多年的老职员,高级人员(甲级邮务员),办事认真,上级很器重,这是当时报章都认可的。(《国际新闻画报》1946)奉派去开一个新局面,而任命为主持的主官,就今天来看,这种人事安排也很自然和理所当然。


分居之后,先就盼能聚首的还是周炼霞,已有报道46年某个月底将单身赴台,小孩拟托人代管一时。(《东南风》1946)

但此后周炼霞有了身孕,肚子凸显,而且她的画债积累到了一百多件,(报上甚至登过几次公然向其索画债的文字),她利用待产不太外出的时机,立志清理旧债,在家集中作画,偶尔外出应酬酒会(凤老、马公愚打趣她大肚皮即此时)。而很显然,是因为此事,报道又称徐绿芙乘中航机飞沪,带来了香蕉菠萝蜜甚多,炼子炼女得大快朵颐。(《中外春秋》1946)


徐绿芙在孩子已经产下后。似在12月又回沪一次,留数日而去。并且徐还与她约定每三月必回来一次,但报上接着打趣他们夫妇,说周炼霞不去风景素材对作画极有益的台湾,是因为台湾那时房屋都是日式,席地而睡,不用床铺,夫妇同房,必定惊动邻居!不如徐三月一归,采寿里(炼霞上海居处)有床有铺,人不知鬼不觉。(《沪报》1946.12.),《铁报》说“周炼霞三月一温存!”。报上还有调侃更甚的,谓“周炼霞:不愿“困榻榻眠””,还说是周炼霞对人说,万一“兴到行之”实在榻榻米不及席梦思舒服!(《国际新闻画报》1946)

促刻该死的小报写手们,你们老婆怀孕去坐坐那时的飞机看看!!而且是高龄产妇,周炼霞在画界外号“多子石榴”,之前已有几个子女,46年又怀上,与前面最大孩子年龄差有十来岁,周自己此时已40左右,她的有时仍去宴会,也是遵医嘱多走动,利生产,这是对得上的。


上述报纸还说到是徐绿芙写信劝周不必马上来台,因台湾当时邮局官舍都是榻榻米,出入要脱鞋,当地不说国语,都是闽南语和日语,处处不便,吃的东西也不好。彼时台湾生活条件远不如上海,徐绿芙说的是实情,从唐鲁孙等早期去台的人其他文章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唐文中谈到:台湾刚一光复,笔者初来台湾,人生地不熟,想吃两只新出屉的热包子,那真是戛戛乎其难。有一天在台北衡阳街,发现一家小饭馆叫绿园,居然有包子卖,于是叫了一客。包子形状怪异,颇像带褶的高桩馒头,面虽发得不错,可惜太甜,馅子是碎肉末,也是甜甚于咸,其味近似福州包子,而甜度尤有过之。在聊胜于无的情形之下,居然一口气吃了四只,这是来台后第一次吃的甜肉包子。)


周炼霞产子是在46年9月,住上海生生医院,报上说“捷报传来”、“提早出笼”,周对他人议论她的肚子,向来大方告知八月下半底(阴历)产期,徐绿芙说她爽脆的做派是“白糖梅子”,记者咏联“无灯无月,妙句传咏一时。刮辣松脆,犹如白糖梅子。”(沪报 1946-09-07、诚报  1946-09-10)


到了10月,周炼霞“大开【弥月】筳”为孩子庆生,这篇报道涉及很要紧的讯息,我全文录出(我本文开头说过并非要揭人家事,是不愿受那种一切都塞进“战争断绝两岸往来,造成人民苦痛分离”的篮子里的话语洗脑罢了。)


(1946-10-09 大众夜报):周炼霞小姐将近不惑之年,而犹长眉入鬓,笑魇生春。腰细臀圆,摇曳生姿。足以迷阳域而惑下蔡,岂非奇迹。


炼霞擅诗书画三绝,享“女郑虔”盛名垂二十年,享惊才绝艳“美人”名亦二十年,至今不衰,海上闺秀盈千万,若炼霞者恐无第二人!顾其女公子昭南,圆姿魇月,容貌殊不类其母?大约有半个绿芙影子在内,所以不如其母之美。炼霞最幼之子今年13岁,12年不孕,今忽老蚌生珠。产后,群以为炼霞四十产子,必将憔悴不堪?孰知身体肥硕,面貌转腴,娇艳胜于惜时,真匪夷所思。惟绿芙已率其苏州黄脸婆偕同子女赴台湾同居,而忍令炼霞枕席成单,孤衾不温。炼霞宽无怨色,真是难能。


昨日之夕,炼霞在螺川诗屋大开弥月盛筳,都三席,我所认识者仅梁俊青、吴曼青伉俪,虽经介绍,除严以坚夫妇外,余多不能举其名。所奇者少女十余辈,皆艳妆浓抹,脂馥粉香,阵阵沁人心脾,使老夫未饮先醉。炼霞是夕美独豪,引巨觥酒,与人照杯无难色。老蚌生珠,值得如此兴奋焉?奇已。


在以前社会中,只要家庭负担得起,男孩子十六七岁就由家中定亲娶妻生子,所在多有。而此时徐孤身在台,生活起居须人照料,苏州这位结婚在前,孩子已大,可以主持家事没有掣肘(实话此时由苏去台,是从较富裕地移居到苦地方的。)。炼霞新产,况且在沪上经营多年,成绩斐然,连根拔起到台湾,叫谁都不能没有顾虑。此中到底是苏州这位要去,所以周不愿去同居,还是周不愿从沪移台,使得苏州这位必得去台,这才真是家家一本经,我等不必念起了。

唯周炼霞之婚姻,亦可一书,以示平允:也可见我上面关于当年早婚择配的话,并不虚妄。炼霞十六七岁,由父母做主,嫁与松江邬姓,性情不合,不久离异。其父故后,年未二十来上海,期间与杭州书生高三成交往甚密,将结婚,而高因肺病去世。后又与诗人宋玉兔为友,宋去香港,一去无音讯。后来才嫁徐绿芙。(炼霞此段出自2007年,《井岗风》连载)


接下来,周炼霞真去不成台湾,此事可能后面就此就拖下来了。46年12月17日,周炼霞去医院探望病人,其座的三轮车与另一辆相撞翻车,周下颚和手血流如注,受伤不小,住院三周才痊愈。此文中前段也提及徐回沪探视,欲接炼霞和子女赴台,炼霞舍不得上海拒绝了。(《甦报》1946 年 12 月 20)


其实此事之前,产子之后,周炼霞就被报道欲赴台,打算只身去,那时只因奶妈还没雇好,家中也须料理,预备等徐回沪,和他扳位(麻将术语),让他看家守户,自己可以放胆出游。(《罗宾汉》1946年11月7日),此后同样报道继续存在,都是周在公开场合与人道及,将等绿芙回来后一同赴台,可见周的打算不假。(《飞报》1946年11月12日)


到了1947年上半年时,还有报道,周对人说起近来正整理积压的画稿,等有头绪就飞台北,探视半个月再回沪。(《铁报》1947-05-31 ),在此之前行程是怎么拖延的?也有报道:炼师娘久欲赴台,她的闺中好友都很赞成,有五六人都愿同去一游,正打算起行,她母亲病倒,炼霞每日要侍奉汤药,她说等母病好了就起行,半月为期。前言后语可见一致。(《光报》1947-05-14 )


到10月时,有消息,徐晚蘋在台北,臀部生一血瘤,开刀割去,十日才好,拟于下月来沪作小休并探视炼霞。(《飞报》1947-10-31)此后,徐可能短暂调过香港,炼霞今后探夫要万里寻夫了。还说周上次母病之后一直未成行,此次决定不论如何,一定要在日内动身飞台。(《戏报》1947-12-02 、《 东方日报》1947-12-17 )


1948年,周炼霞不走运,上半年具体时间不知,她的婆母又丧亡,她去嘉定一周,料理完回来,自己大病了一场。徐晚蘋从台湾回沪奔丧,在嘉定和上海来回,结果得了伤寒很重,几乎丧命。(《东方日报》1948 年 11 月 5 日  


不料12月时,周从楼上下来接电话,家中女佣洗衣服的肥皂忘在楼梯上,周一脚踏上,四脚四手翻跌下楼,伤及腰椎,只能立卧,不能坐,伤势不轻。(《铁报》1948-12)


此外同一事件(两人同时病倒)的报道,就道及徐晚蘋两个妻子,多个子女等。(《东方日报》1948 年 11 月 5 日)


1949年,她清明去嘉定上坟回来,又得疟疾,同年4月之后,真的时局变化到来,音讯断绝了。没再见有她家庭情况的报道,诗文还有发表。

直到80年,定居美国的徐晚蘋才接她去治疗眼疾。两人按美国法律(夫妻分居三十年以上,须重新注册。),重新登记结婚。婚后,她还几次回上海,直到女婿病故,才再回美国安定下来直到故去。

我自己猜:即是没有49年的变故,两岸没有断开,周炼霞仍然可能是最多常去探视,短期往来,而不会离开上海,去台湾定居。并不是人人都害怕分离的,周炼霞就是一个!当然,历史只有事实,并无猜测存在。

至此揭完此一重公案,非为家长里短,不愿人对历史胡抹乱涂,任意泯灭。螺川女史诗云:“多般心绪浑无赖,如此光阴太可怜。”